张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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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发布时间:2019-08-28 20:55:02      发布人: 孝行天下

 陈凤鸣

 

       2006930国庆节前夕,有天从世纪坛医院做完高压氧回到家中(后来查计程车收据,时1015),就回房休息。过了一阵,听他喊“陆吾华电话找你。”再过一阵,听到他在卫生间外说:“出来扶我一下,我有点头晕。”声音很平静,丝毫没有让人听了有不安的感觉。于是,我走出书房扶他说:“头晕就不要回房了,在书房休息吧”没想到话刚说完,他就猝然倒下。

 

   结构所的徐昕、小卢等人第一时间闻讯赶来,而120则因国庆放假路上车多。

   在六里桥塞车半小时后才赶到。而更不幸的是在去世纪坛医院的路上又走错出三环。宝贵的抢救时间就这样地给耽误了

 

  领导、同事和邻居,有从部里开完、从机场、从院外、从家属楼纷纷赶到医院的急救室。

 

   时间一分一地过去,大家都抱着希望在焦急地等待着。小窦忙着要给我们的女儿打电话,小徐忙着赶回我们的家找电话本……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医生找到我,告诉我抢救时一阵有呼吸;一阵有心跳,但却瞬间即消失。问我有天发病时的确切时间,告诉我最佳抢救时间已过,即使抢救过来,可能也会成植物人。问我还要不要继续抢救?我感到茫然。抢救?我记起他和我一次闲谈时说:“如果退休后没有工作,不如自杀!”工作是他的生命,不能工作的活着岂是他所愿?这时,在旁的小窦断然地说“抢!”

 

   我闭目回想2005年初次发病的情景,幻想着奇迹发生…….何少苓的哭声我从幻想中惊醒:有天走了。时间定格在1310分。

 

   一个心比天高、情比海深,却被命运无端作弄、浪费了人生最宝贵的20年青春依旧痴心不改;虽年过古稀,本该在家颐养天年却仍为自己青年时立下的在科学上有所建树的夙愿而努力拼搏的他,带着对祖国水利事业无限的眷恋和许多设想未能实现的深深遗憾,走了,永远地走了!

 

      10年了,尘封的往事并不如烟。他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依旧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20052他因脑血栓入院。人们都说他是累病的。确实,如果没有那不堪的20年,他不需夜以继日地拼命和时间赛跑、冲刺,梦想抢回已失去的时间,以致积劳成疾。在人们的眼中,多以为他是个只顾工作不顾健康的人。其实他还是很珍惜他的健康的,因为他退休后“还准备再付出15-20年的辛勤劳动”去完成他的许多设想。每年体检的血检报告他都记录在电脑里,他也不惜花大价钱买什么高频谱仪和很多如花粉、金芯宝、天曲之类的所谓保健品。但遗憾的是,他只是想花钱在不费时间的情况下保健舍不得花点时间休息和运动。因为,时间对他来说是远比金钱还要宝贵。

 

   得病,即使不致丧命但也可能会导致落下终身残疾的病,对他是继被打成“右派”后的又一次沉重的打击。虽然在我的面前他极力保持平静,但在一次女儿的好友王丽去探视他时,他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眼泪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个怕死的人。在他的遗物中看到他在50岁时写过:“与其碌碌无为多活30年,不如有所作为只活10年。”记得19861月的某一天,听到广播说美国女排名将“黑珍珠”海曼猝死在日本的球场。我就对他说过:“有病还那么拼,有一天你也会像她那样。我注定是寡妇命!”话已说到这份上,别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而他则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反而给我约法三章:在他走后,1.不通知弟妹;2.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3.遗体捐赠、不留骨灰。

 

   他流泪,只是怕今后再也不能工作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未酬,不能“为振兴中华,献出自己还剩下的光和热”,对他来说是何等的残酷?同房老干部马天的夫人对他说的几句话,打开了他的心扉。她说:“张总,看每天这么多人来看望你,说明你的工作很重要。你要好好保重!”

 

   有天一生跌宕起伏。1957年以前,学习和工作都一帆风顺,可谓“天之骄子”。1957年以后,20年的蹉跎岁月,但他并未沉沦,在他的《水利情》代前言里已有所叙述。

 

   有些人说他“聪明”、“天才”、“才华横溢”。大概在90年代初,陈璧宏老师来看望我时曾对我说,在他眼里,有天是学校水利系几十年来两个最杰出的学生之一(另一个是陈正作)。而离开60多年的母校哈尔滨工业大学的《今日哈工大》网站也一直追踪他,从登载他的《水利情》代前言、到工程院候选人名单、到最后的“沉痛缅怀张有天校友”。而有天自己则说班上锺乐晖比他聪明,他只是学习得法和勤于学习而已。确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勤奋、执着和努力。至于时间,用他自己的话说“分秒必争是夸大,但我确实斤斤计较每半小时。”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他是个有准备的人。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他刚参加工作时订下的1955-19627年学习计划: 哲学、数学、外语(英、德),详细列出要读的书名和要达到的标准。俄文版的斯米尔诺夫的高等数学教程几大本他一直留在身边几十年,留下的数学学习笔记就好几十本。他学习外语就是为了以后要在国际上发表文章做准备。

 

   有天不是完人,但他却是个好人,一个很传统、正直、善良、勤奋、敬业,值得我们永远怀念的人。

 

   他淡泊名利。一家以介绍我国精英名为《中华英才》的杂志,多次给他寄来杂志,并邀他入载,但要付版面费。被他拒绝了。他说:“这不是花钱给自己做广告吗?”

 

   他坚持原则。在生活上有天是个很温和、不与人争的人,但在技术或一些原则问题上却是个不妥协的人。当他在吉林省工作时,有个1958年“大跃进”时修建的工程在准备改建时被水冲垮。省水利厅成立工程局、设计院和厅三方的调查组对事故进行调查。该工程的设计者是设计院水工室的主任、我的上司,平时与我们关系也不错。但就在他为自己工作辩护,认为事故主要是施工问题时,有天却针锋相对以自己对该工程验算结果证明:主要是设计问题。

 

   他不趋炎附势。一次部里开一个全国性的大型会议。高院长来电话希望他组织一个班子给大会写点东西,但他以不是他的专业拒绝了。接着,部里一位司长又来电话,他照样拒绝了。他对我说:“院长‘请’不动我,部里司长就能把我‘请’动,我还算是人吗?”最后,还是计划处朱处长做他的工作,记得好像是说这个任务水科院是推不掉的,他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就是张有天!

 

   他高风峻节。一次,钢铁学院(现名北京科技大学)的于教授好意地要为他引见某位岩石力学界炙手可热的重量级人物时,被他谢绝了。“志不同不相为友”,他有傲骨,不会因为此人的地位而去和他结交。

 

   他宽容大度。在他曾经的“右派”身份时,到过某些人的侮辱和伤害,这些他却从未在我的面前提过。我只是偶尔从有人向他提到某人时他的表情,看得出他曾受到过的伤害。但对此人此后的不幸遭遇,他既没有幸灾乐祸,更没有落井下石。他是真正做到如他所说的“宽容是国人的美德。”

 

   他一介书生,不食人间烟火。1996全国政协副主席钱正英率领万家寨引黄专家们到山西视察。专列到达太原时,有天就大摇大摆地第一个下车,当见到早已在月台上“恭候”政协副主席的省委书记、省长们时,他的尴尬可想而知。已故的梁院长就说过他是个“书呆子”。

 

   他侍父至孝、关爱弟妹。从上大学起,他就为减轻父亲负担而在学习之余挤时间写稿、翻译稿费补贴家用。在北京读研究生时一月50元的助学金,他寄家一半自己则节衣缩食。那时北京公交车是5分钱坐3站,据他后来对我讲,如果坐车是4站,他就下车走一站,就为了节省那5分钱。每逢回南京探亲他总是下厨做饭,天冷时每晚提前用汤婆子(南方的取暖用具)给父亲暖被。60年代的一年冬天,他去南方出差,顺路去看在当地读书的弟弟。临走时,他怕弟弟受冻,就把自己身上穿的一条绒裤脱下留给他,自己却穿着单裤回东北。他总是这样,心里永远装着的是别人,唯独没有自己。

 

      50年的岁月既有和煦的春天,也有风雪、泥泞。我们相依相守地走过,走到了尽头。

 

   “但愿人长久”只是美好的愿望,“花开花落终有时”。有天的骤然离去,没有诀别、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固然是我一生的遗憾。但他想说什么、他的不舍和他的遗憾我都很清楚。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他走得没有痛苦;有我为他送行;他看到了他为之付出毕生精力的、被同行誉为经典著作的《岩石水力学与工程》出版,终于还了他部分心愿。

 

   他会走在我前面这一点,我是早有思想准备。他太累了!

 

   回首这50年,前20年是人生最美好的、最宝贵的年华,我们却聚少离多。15年的两地分居,只能靠“鸿雁”传书;调回后,他又5年常驻工地,也时常难觅踪迹。只有1979年我们到了北京,用我们女儿的话说:“我们现在才算有个家。”

 

   后30年,“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有天得以重返科研舞台重温旧梦,而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拼搏和冲刺。

 

   他“把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有时想和他说说话,他会说:“别吵吵,人家想问题呢。”平时我们各干各的,更没有如影相随、朝朝暮暮。一次,我们一起走出楼下大门,多年在门口摆摊的老韩婆非常诧异地说:“你们俩我都认识,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一家!”由此可见一斑。我们步调一致的时候也仅有每年的中秋夜到家附近的河边偶尔也到玉渊潭公园赏月;还有就是每年新年收听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仅此而已。

 

   他除了院内工作外,出差也很频繁,而且经常是周末出差。单是1996年就出差在外169天。作为万家寨引黄中方专家他去太原的次数很多。平时他都是夜车去早上到,到了就工作工作一完就赶回来上班。199512月,南水北调中线考察,他中途被招回到家拿了给他准备好的冬衣即飞赴长春参加一个会,会一完又马上飞回北京。如同大禹一样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在机场换机飞往南京,继续他的东线考察。

 

   他的超负荷工作,我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有人给我出招限制他工作时间,我怎能忍心那样做?他,“生活最大的价值莫过于对社会、对祖国有所贡献”;他,“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需马革裹尸还。”在那风雨如晦的20年的岁月里,他忍辱负重、无怨无悔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如今有机会了却他的心愿,虽然我内心不无挣扎,我都应该成全他。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张院长(泽祯)曾惋惜地对我说:“张总要是晚生20年就好了。”是的,他要晚生20……..

 

       10年过去了,抚今追昔,内疚和自责油然而生。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虽然我还会不改初衷地支持他,但我会更体谅和照顾好他,减少他的劳累,让他多活几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坚决反对他去做高压氧(很多人认为他这次事故与做高压氧有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可已经没有如果了……我俩性格迥异,我急躁,他温和。虽然我比他年长,但他却是像大哥般地呵护我和包容我。

 

    如今,天冷了有谁会为我添衣加被?如今,我上网时间长了,还有谁会来劝止我?如今,“我忧何诉,我喜何告,我苦何怜”?

 

   他内疚,说欠我太多太多无法还清,其实他早已还清了。而我欠他的却是永远也没法还。

 

       10年了,思念依然无尽,但却“魂魄不曾来入梦”。有一夜梦到他的妹妹有芷,她告诉我:“哥哥来看我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看凤鸣姐?他说我去了,我每晚都在家门口的走廊里等她出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进屋?他说,屋里有灯太亮,我怕她看到我会难过。” 梦醒时泪已满襟。原来他是怕我难过所以10年不来入梦;原来他每晚都在房门外等我出来。这让我回想起1999年我被误诊为癌症晚期动手术时,他对岩土所谢昕所说的几句伤心欲绝的话,使我感到即使那时我就此远去,也死而无憾。

 

        2011年,我专程到他曾经生活过的重庆和兰州去追寻他的足迹。70年过去了,重庆朝天门码头前滔滔的嘉陵江水依旧川流不息地奔向远方,像当年那个游子一样一去不复返 ;我还到他当年读书的兰州百年的兰园小学和兰州一中(现名),一切早已是物非人也非。“似曾相识燕归来”,只有那个小花园的小凉亭还在。在来来去去欢声笑语的学生中,我泪眼模糊,已找不到当年那个少年的身影了。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我们今生尘缘已尽,虽是“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也不会相见。但我能有一个正直、善良、润物无声、忠诚于自己的事业、无愧于他的时代、备受亲友们怀念的人为夫,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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